跳至正文

系统转型-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基本方略

  2021年9月24日,习近平在向2021中关村论坛视频贺词中提出:“中国支持中关村开展新一轮先行先试改革,加快建设世界领先的科技园区”。随后,不仅是中关村,合肥高新区、深圳高新区、杭州高新区(滨江)等高新区也积极响应,主动确立了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目标。可以说,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不仅是我国在百年大变局的新形势下,深入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建设世界科技强国的战略着眼点,也是我国第一梯队的高新区(也包括其它类型的开发区)竞相追逐的发展“皇冠”。然而,虽然一些园区纷纷发布了自己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规划或方案,但作为一个新近提出的政策目标,世界领先科技园区,尚需在概念层面进一步廓清其内涵,同时在实践层面,也需要进一步理清思路,凝练任务,用更加系统科学,符合发展规律的政策,推进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建设。

  一、世界领先科技园区,领先在哪里?

  二战结束以后,伴随着蓬勃兴起的以微电子、生物医药为代表的新技术革命和迅速演进的全球化进程,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一批科技创新实力突出、占据产业价值链高端、同时扮演新兴高科技产业策源地角色的创新高地,例如美国硅谷、以色列特拉维夫,以及我国的中关村等。新技术革命和产业变革是这些区域崛起的机会窗口,而全球化带来的市场空间、生产性资源和人才红利,是这些区域能够崛起“多高”的助力条件。简而言之,这些区域有两个鲜明的特征:一个是在科技创新能力和高科技产业发展上的高水平;一个是要素主体在物理空间上的高集聚(意味着,这些区域的“能力表现”是具有空间特定性和空间专属性的)。这些区域,就对应于我国政策概念中的“世界领先的科技园区”(以下对区域和园区不做刻意区分)。

  世界领先科技园区,顾名思义,自然是在科技创新实力和产业发展水平方面处于世界领先位置的园区。但科技和产业上的领先,只是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表象或者结果,发展模式(或发展系统)的领先,才是世界领先园区的本质和原因。换而言之,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领先,是领先在“生产关系”,而不是“生产力”上。不能武断的认为,所有世界领先科技园区都采用了一样的发展模式,但美国硅谷作为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头把交椅”,其所首创和代表的创新发展模式,却是全世界竞相效仿的对象,并且从现在来看,硅谷模式仍是最具竞争力和创新力的模式。

  那么硅谷模式是什么呢?本文认为,硅谷模式包含两个层次,分别是区域层次和企业层次。在区域层次,硅谷模式是指产学研深度融合的创新体系。在硅谷之前,大学和产业基本不发生联系,而“硅谷之父”弗雷德·特曼秉持“构建大学与产业的共生关系”的哲学,通过成立斯坦福大学研究所、向当地公司开放课堂、促进斯坦福工业园发展等手段,播下了硅谷产学研融合的创新基因,而这一产学研深度融合的创新体系,至今仍是硅谷蓬勃创新力的核心源泉;在企业层次,硅谷模式则是指“极客+产品经理+风险投资”的创新型企业模式。首先是“极客+产品经理”构成了硅谷企业的内部创新模式,标志着硅谷企业不同于以往科层制的“循规蹈矩”的大企业,硅谷企业极度重视人的才能,极度重视搜集整合现有技术,进行集成创新、产品创新和颠覆式创新。这一创新模式,显而易见的,有“特种部队”式的能力优势和快速响应,把握市场先机的效率优势。硅谷的创新企业还主要利用风险投资(而之前企业则主要靠自有或借贷资金的方式创业)作为资金来源。而风险投资,已经被证明是适合激进创新或颠覆式创新的一种融资模式。

  简而言之,硅谷模式就是“创新体系+创新型企业”。硅谷不仅是这一模式的首创者,并且至今仍代表了这一模式发育的最高水平。为什么这种模式能够实现领先呢?因为它能够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次,最大程度的调动和利用各种主体和要素服务于创新过程。虽然产学研融合的创新体系已经成为我国科技政策的“热词”,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时至今日,我国大学和企业之间的人、财、物的流动仍然存在各种壁垒,尤其是人才旋转门尚未建立起来,在促进产学研结合方面,仍然任重道远。另一方面,在创新型企业方面,我国却涌现了一大批“硅谷范”的创新型企业,在某些领域的创新创业方面,展现出不逊于硅谷企业的创新力。

  二、我国的园区发展系统

  以中关村为代表的开发区是我国创建世界领先园区的主体。然而,开发区在我国的出现和蓬勃发展,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由于我国不是新技术革命的原发地,加上开发区实际上主要发挥了承接国际产业转移的功能,所以我国开发区无论是在结构形态,还是政策体系上,都更像一个“生产系统”而非“创新系统”,即我国的开发区主要服务于“生产成本的降低”或“生产的再扩大”,而非服务于“创新的产生和价值实现”这一过程。下图就是我国当前开发区的一般性构造,主要有这样几个特征。

图1 我国开发区的系统构造

  第一,在产业板块上,主要以处于成熟期的大型制造企业为主,处于成长期的科技创业企业较少。成熟期是指所处产业的技术已经相对成熟,技术创新空间小,企业主要靠寻找成本洼地,或是扩大产能占领市场;制造型企业则是指在生产活动上以制造活动,而非研发设计活动为主。
 
  第二,在政策体系上,政府主要补贴生产活动(对科技活动的投入较少),包括对招商引资项目的直接补贴,以及通过投入物流、能源、厂房等生产性基础设施,来进一步降低企业成本,帮助企业扩大产能,获得更强的规模效应。
 
  第三,在产学研合作联系上,由于在产业板块以技术成熟期的大企业为主,所以天然缺少对技术人才的需求。产业板块和科教板块的联系弱,产学研合作很少。
 
  第四,在科教板块上,以大学和科研院所为主,面向职业发展和产业需求的培训服务业较少。大学和科研院所的科研活动以“发表”为导向,偏向基础理论研究,应用导向的科研活动较少。
 
  需要特别指出是,受制于历史发展路径的原因,即使从一开始就以硅谷为模板的我国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也走了很长一段招商引资的路子,因而在发展系统上,也是生产系统的成分要大于创新系统。也由此,服务于生产成本的降低和生产规模的扩大,而非创新和创新价值的促进,应当是我国当前科技园区,在系统和整体层面存在的最大问题。
 
  三、推动系统转型-实现领先的总体思路
 
  明确了目标和问题之后,显而易见的,我国园区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首要任务,就是推动系统层次的转型,即推动自身由一个“生产系统”转变为一个“创新系统”,那么所要构建的创新系统是怎样一个构造呢?如图2所示,其主要特征为:
 

图2 创新系统的构造

  第一,在产业板块上,处于创业期、成长期的创新型企业占相当比重,大企业也通过构建产业生态、内孵化、企业风险投资(CVC)等形式,支持中小企业成长。大企业与中小企业形成良好的共生关系。
 
  第二,在政策体系上,政府主要投入和补贴科技创新活动,除了基础科学研究,还主要促进早期的,有产业应用前景的技术研发。相应的,政府在行政管理能力之外,还发展出更多元和专业的管理能力,包括技术管理、项目管理、供应链管理等管理能力。
 
  第三,在产学研联系上,由于产业板块以创业期的,有活跃的技术创新活动的创新型企业为主,存在着强烈的人才、技术等创新需求,因此,这些企业倾向于与大学或科研院所形成合作联系(或者根本就是大学或科研院所的衍生创业),产业板块和科教板块有很好的互动关系,并且形成了从知识生产,到知识变现,再反哺知识生产的自增进循环。
 
  第四,在科教板块上,大学是支持技术成果商业化的创业型大学(而非象牙塔式的大学),科研院所则有相当一部分开展产业技术研发(或本身就是产业技术研究院),同时,面向职业发展和人力资源提升的教育培训产业也非常发达。
 
  那么是不是构建了这样的创新系统,就一定可以成为世界领先的科技园区呢?答案是否定的。在系统层次实现了这样的转型,只能算具备了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基本素质(好比只是具备了参赛资格)。要成为世界领先的科技园区,还需要诸多有利的外部条件的加持,包括技术革命机遇,人才流入、全球大市场、全球产业链等。尤其是新技术革命的风口。从某种程度上说,新技术革命带来的新赛道和弯道超车机会,是后发园区崛起和超越的必要条件。
 
  以硅谷为例,硅谷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领先园区的头把交椅,除了其正好赶上和享受了半导体、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三波新技术产业革命红利,还最大程度享受了全球化带来的人才红利、市场红利和产业链红利。人才红利方面,硅谷拥有持续的全球人才流入,尤其是高技术移民,硅谷中外国出生人口比重达到39%(数据来源于2020年硅谷指数);市场红利方面,硅谷崛起正好与全球化突飞猛进的时段重合,全球逐渐开放连接成为一个统一的大市场,这种统一的大市场为硅谷先发企业成为全球领军企业创造了条件,而且ICT产业具有显著的赢家通吃的特征(Google,Twitter都是全球性公司);产业链红利方面。全球化同样意味着产业链在全球的扩散和整合。尤其是东亚在ICT硬件制造方面的庞大产能和低成本优势,否则,硅谷的领军企业,像苹果和英特尔,不可能有如此强的出货能力(从而迅速占据全球市场)和如此之高的利润。总而言之,拥有如此创新系统的园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领先,更多取决于其外部支撑条件,或者取决于其能够在多大的范围内整合配置资源(像硅谷是在全球范围内整合配置资源)。
 
  四、推动系统转型的十大任务
 
  前面提到,我国园区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首要任务,就是推动自身的系统转型,即从一个服务于生产成本降低和生产规模扩大的生产系统,转型为一个服务于促进创新和创新价值实现的创新系统。显然,这样的转型包含多个板块的多项任务,其中最主要的,是这样十个方面(其对应的系统位置在图2中有所标注)。
 
  任务1:提高科技投入水平
 
  要实现由生产系统向创新系统的转型,首先要提高科技创新的资金投入水平。在财政资金投入这块,要以主要补贴生产要素和生产活动,转向主要补贴技术研发和创新活动。根据全球科技园区的平均值,在提高科技投入水平的目标上,全社会的研发投入强度要达到10%以上。同时,要引导市场主体也加强研发投入,企业主体的研发投入平均强度,也要达到10%以上。
 
  任务2:增强政府创新管理能力
 
  随着政府对科技创新活动投入的增加,必然涉及到“投后管理”的问题(每年几亿甚至几十亿的科技资金,只由处室的两三个人负责是非常荒唐的)。因此,要求政府在传统的行政管理能力之外,建立创新管理能力。在具体举措上,可以尝试设立“战略创新(管理)局”(非内设机构,而是独立机构),以这一实体开展科技项目的项目管理工作。对于财政科技投入资金达到10亿以上规模的政府,仿照风险投资机构,按照2%计提战略创新(管理)局的工作经费。战略创新(管理)局可以借鉴美国DARPA的项目管理模式(维持100-200人的规模,每年30-50个项目,3-5年周期滚动),不自建研发能力,主要开展科技项目管理,包括立项、组织、评估等。
 
  任务3:扩大科技创业型企业群体规模
 
  足够数量的科技创业型企业,代表了园区挖掘新技术价值,捕捉新市场机会的能力,以及园区成长的潜力。科技创业型企业,是建设世界领先园区的潜在力量,要大力培育科技型中小企业和创业企业,持续扩大该企业群体的规模。在绝对值上,优质的科技创新型中小企业,包括创业企业,要维持在数千家以上。按照密度指标,可以作为参考的是,以色列每平方公里的创业企业达到10家。
 
  任务4:引导科技领军企业参与生态建设
 
  有研究表明,大企业是新技术的主要投入者和研发者,而小企业在新技术商业化方面有优势。因此,在扩大科技型中小企业群体规模之外,也要大力招引科技领军型的大企业,并要引导科技领军企业参与区域创新生态的建设。具体手段包括支持领军企业开放技术、生产和渠道资源,开展内孵化、企业风险投资以及与大学科研院所开展产学研合作等。
 
  任务5:建设世界一流大学
 
  大学兼具科学研究、人才培养、创新网络建构、文化塑造等多重功能,是科技创新功能区的硬件条件。而具有世界一流的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水平的大学,也是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共性要件。因此,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要在本区域内至少培育建设1-2所世界一流大学,在建设导向上,要突出国际化、理工科、产教融合、前沿学科和创业型。可以先从前沿学科建设和新型教育入手,突破传统的学历教育以应试选拔、课堂面授,理论学习的弊端,可适当改进选拔手段、缩短学制,丰富教学方式,提高人才培养质量。
 
  任务6:建设世界顶尖科研机构
 
  科研机构相对于大学,更加专注于特定领域的科研活动,更加小而美,小而精。顶尖的科研机构与一流大学一样,也是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共性要件。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要在本地布局建设一批世界顶尖科研机构。在建设策略上,在早期,以新型研发机构的形式,重点建设两类科研机构,一类是面向本地产业的产业技术研究院,另一类是面向前沿领域的未来技术研究院。同时,在科研机构的人才建设上,顶尖人才要全球招引,注重人才国际化水平,而中端和后备人才则要注重自己培养(要支持科研机构设立硕博士点)。
 
  任务7:大力发展教育培训产业
 
  教育的社会化、终身化和开放化,是教育发展的大趋势。传统的封闭式的学院教育已经越来越不能满足知识型社会和创新型国家的人才需求(也包括个体自身的发展要求)。传统教育体制的变革仍需很长时间。因此,要大力发展具有更高人才培养效率和培养质量的市场化的教育培训产业,为世界领先科技园区建设提供充足的,高水平的人力资源供给。在教育培训产业的发展策略上,要侧重普惠、开放和在职教育。政府可在本地建设开放学园和开放课堂,对企业的人力资源提升活动进行补贴,甚至可以规定本地18-35岁青年每年可免费参与4-6周的集中培训学习,考核结果与本地的人才认定和社保政策挂钩(以色列公民每年都要强制参加4-6周的军事训练,这对于公民技能提升,人脉网络构建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任务8:增进产业板块和科教板块联系
 
  要增进产业板块和科教板块联系,促进两者之间的人、财、物的自由流动,构建知识生产到商业价值实现,再反哺知识生产的正循环。具体举措有:要构建企业与高校科研院所之间的人才旋转门,鼓励双向的人才流动(创业学院、产业教授制度),支持高校科研院所建立联合实验室,联合开展人才培养。加强高校科研院所技术转移机构能力建设,支持高校科研院所衍生创业,支持企业办大学等。
 
  任务9:完善创新创业基础设施
 
  创新创业基础设施是指开展创新创业活动所需要的基础性的、通用性的软硬件条件。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要转变以往的钱都用来“修桥铺路”,建设生产性基础设施的状况,要加大对创新创业基础设施的投入。包括:大力建设开放、低成本、高赋能的孵化器,孵化器面积要保持在一定比例之上,尤其支持创投型、大企业型和高校科研院所附属型的孵化器建设;布局建设“人民实验室”,推进一般性研发设备设施的公共服务化;探索普惠型的小微创业投资、创业贷款和创业保险,探索构建创新创业的社会保障制度;推进数据开放,支持开源工具开发。
 
  任务10:构建外部支持系统
 
  前面提到,构建如此的创新系统,其持续发展和升级比一般生产性系统更需要外部支撑,需要外部的创新要素流入,需要在更大范围内配置利用资源。因此,在自身系统改造之外,建设世界领先科技园区,还尤其需要重视外部支持系统的构建。主要举措包括:实行更加开放的人才政策,更加包容的人才评价体系,建设国际人才社区,持续的从全球引进优质人才;实施对创投活动在资金募集和所得税方面的特殊政策,建设创投特区,持续吸引风险资本流入;发展会展服务业,积极策划举办全球性的、品牌性的会展活动,通过会展活动惠及最新的行业情报和市场需求信息(这些对于创新创业非常重要)。
 
  最后,还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推动自身由一个生产系统转型为创新系统,并不是生产系统不重要,而是建设世界领先园区,客观上要求自身要成为更大范围内生产系统的“创新大脑”,这样自身才能够具备高价值的特征(实际上是攫取了生产系统的价值)。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建设世界领先园区是一种冒险策略,如果押宝的领域方向,没有足够技术创新空间,也没有足够的创业机会,那“生产系统”这种赚稳定的钱的模式可能更好。这两点也充分说明了为什么构建外部支持系统对于建设领先园区非常重要,毕竟创新创业是小众行为,天才科学家和创业者也是非稀缺的,只有扩大搜索范围,才能“凑够”足够数量的创新者和创业者,也才能支撑起世界领先科技园区的“排面”。
 

  本文作者:朱常海